在墓地唱軍歌 瞻宇
接到邱大哥的電話,說有一位陸軍官校的十七期學長陳錫銓(John S. Tan 1923 – 2013)過世了。由於這位大學長生前非常懷念軍中的生活,每當他高興或遇到挫折時,他總是哼唱著軍歌。這次他的過世,家人在悲痛之餘,絞盡腦汁想給這位親人辦個既隆重又別緻的喪禮,經過多次的家庭會議之後,一致決議要為這位長輩,唱首他生平最常掛在嘴邊的軍歌,經過陳伯母的拍板之後,付諸行動。
陳學長是在廈門出生,在「九一八事變」和「七七盧溝橋事件」發生時,他和高中同學們走上街頭,組織宣傳保衛國土,抵抗日寇的愛國遊行。後來考入黃埔軍校,畢業後加入中國遠征軍赴緬甸與日軍作戰。參加滇緬戰役,凱旋歸來後,以屢獲戰功,晉升上尉軍官。 抗戰勝利,他先到臺灣,後轉往印尼。
1954年,陳學長移居美國,在芝加哥落腳。透過半工半讀的方式,在芝加哥技術學院獲得電力工程學位,並在當地的報社擔任編輯。和大多數第一代移民一樣,手頭沒有多少資金,人生地也不熟,相關商業法令更是不盡熟悉,他就憑著在軍中多年的歷練,付出比別人更多的汗水,開始拼搏他的事業,看準商機與妻子先後創立「華美公司」、「慶華麵廠」,成為美國中西部專營中國食品和手工藝品的主要商家。其後生意越做越成功,又陸續拓展了一些其他企業。
和妻子胼手胝足奮鬥多年,不但事業有成而且子孫滿堂。陳學長了解要捍衛和發展華人在美國生存的空間,必須和主流社會打成一片,因此積極爭取為僑社服務,為華人謀權益,曾多次被推舉為黃埔軍校校友會芝加哥分會會長等職務的僑界領袖,在僑界頗具聲望。兩年前從芝加哥搬遷到陽光明媚的加州,本想在這溫暖的加州,含飴弄孫頤養天年,誰知事與願違,竟驟然病逝,撒手人寰。
我接到這個電話之後,腦海中第一個想到的歌曲就是『老兵』:(飄揚的旗幟,嘹亮的號角,戰鬥的行列是我快樂的家。琉璃藝品一心一意,熱愛著祖國,更把生命獻給了她,談不完南征北伐的往事,數不盡一生光榮的瘡疤。哪怕閒白了少年頭,報國的心願,正像一朵不凋零的鮮花〉;但是家屬並不了解,平常陳學長經常哼唱的是什麼,在電話中也說不清楚。後來她們在電腦中把這首軍歌放給我聽,我才曉得,原來陳學長平常每天在唱的是『中華民國陸軍軍官學校校歌』或稱『黃埔校歌』。
這首校歌是陳祖康作詞、林慶培作曲。當時陳祖康是陸軍官校少校政治教官,林慶培是音樂教官。1926年由黃埔五期開始傳唱至今。從歌詞及曲調的意境,陳學長似乎看到革命建國伊始,成千上萬將士前仆後繼,為國為民慷慨犧牲的景象,歌曲本身更代表了國軍血汗及榮譽的傳承。陸軍軍官學校校歌卻成為陳學長的最愛,這不僅凸顯了澎湃飛揚的黃埔軍魂,更潛藏在海外遊子陳學長的內心深處。
找到歌名後我以為簡單了,做了才知道真不容易。首先我在書房中找到了黃埔合唱團,在國軍第三十二屆文藝金像獎中錄製的CD,這時家屬代表打電話來說要歌詞歌譜,他們要印在教堂追思禮拜的程序單上。歌詞容易找,歌譜我想陸軍官校網站上一定有,結果官校網站上有的是在碑文上拓的圖片,就算下載也不容易看得清楚,直接打國際電話到鳳山,官校總機告訴我這是學務組的業務,適逢『二二八』放假,也找不到承辦參謀。
最後想到在官校任教的謝秀英同學,她曾留學維也納。不但鋼琴彈得好,對校歌更是耳熟能詳,電話接通後她倒是非常熱心,馬上傳E-mail過來,教我如何彈鋼琴伴奏,用幾級和絃,在節奏方面當註意些什麼。更沒想到的是:她在授課時,把這感人的故事告訴了學生,學生們也很關心我會怎麼處理這事。她就一直寫信來催問後續的發展。
三月初的 一天,半夜電話再度響起,告訴我教堂方面不同意我在教堂唱軍歌。我在想:大概是教堂的牧師或執事,看到歌詞中有:「怒潮澎湃』、『黨旗飛舞』,『革命』、『打條血路、引導被壓迫民眾..........』太血腥了,所以有意見。我告訴對方:我也是基督徒,每首歌曲的演繹各有不同,演唱者也是一種藝術的再創作。我不會也不敢,在神的殿堂裡,把這首歌唱得殺氣騰騰的。我準備把原是進行曲風格的速度放慢,再用藝術歌曲的唱腔來加以詮釋,適度的藉由麥克風技巧,中間放上OS(旁白)效果一定棒極了。
不知是中間承辦人,沒有把我的意見,做一個完整的轉達。還是轉達後,教堂還是難以接受,就不得而知了。總之,就是沒有轉圜的餘地,但家屬還是希望我唱,既然教堂不行,那只好到墓地去唱囉。他們希望我勉為其難,我知道墓地唱的效果當然比不上教堂。一個空曠開放的空間,又沒有好的音響,哪能比得上美式的大教堂,而制式的教堂內都有大的管風琴伴奏,那種莊嚴肅穆的氣氛是非常感人的。
我也考慮到服裝的穿著,是穿正式的軍服還是半軍系色彩的迷彩服,我不希望別人認為,我們退伍後在國外,還老是穿著軍服招搖。其實如果是在國內,或現仍是軍職,我是絕不會穿的。在國外時空環境不同,這是在打另一場硬仗。最後決定穿深黑色西裝,頭戴軍便帽出席。
在約定時間前半個小時,我帶著我自己的伴唱音響,到達了洛城玫瑰崗墓地。玫瑰崗的風景非常優美,花草扶疏,遍地綠草如蔭,就像一座美輪美奐的公園般。政府在環保方面也要求非常嚴格,棺木不可直接下葬在土裡,要另外再套在一個水泥或大理石的外墎裡,才能下葬,為的是避免汙染。我去時土穴已挖好,陳學長的這塊福地居高臨下,可俯瞰洛城美景。我也順便在附近看看,就在不到十步之遙的地方,發現U-2黑貓中隊長~楊世駒教官也在此長眠。我立刻肅然起敬,向空軍英雄立正行禮。回想數年前,我們在空軍子弟小學旅美加校友年會~『向英雄致敬』活動中,特邀楊教官蒞會受禮,當年他還神采奕奕,意興風發談笑當年,現已天人永隔,怎不令人唏噓。環顧四周,在此埋葬了不知多少英雄豪傑,真的是:『是非成敗轉頭空,青山依舊在,幾度夕陽紅』。
一般來說,到墓地後還有一些簡單莊重的儀式,我沒有別的要求,只是請在場所有觀禮人員起立,這不只是對當事人或演唱者,甚至官校的先後期學長學弟,都是一種尊重。我昂首挺胸走到棺木前,靠腿、立正、畢恭畢敬地向陳學長行舉手禮。禮畢、向右轉到側方隨著黃埔合唱團的伴唱,
唱著
『 怒潮澎湃 黨旗飛舞 這是革命的黃埔
主義須貫徹 紀律莫放鬆 預備做奮鬥的先鋒
打條血路 引導被壓迫民眾
攜著手 向前行 路不遠 莫要驚
親愛精誠 繼續永守
發揚吾校精神 發揚吾校精神』
這首校歌,是當年我們三軍五校,在陸軍官校入伍訓練時,每天早晚點名時都要唱的。雖事隔近四十年,我仍記憶猶新。每當我聽到黃埔校歌時,心中就有股莫明的激動,不自覺地,眼眶就濕潤起來了。儘管在場有許多聽不懂中文的家屬、來賓,但是他們在陸軍官校雄壯的歌聲中,體會到陳學長『老兵不死,只是逐漸凋零...』的豪情壯志。
夕陽西下,我遙望『落霞與孤鶩齊飛,秋水共長天一色』之際。信步墓園,「怒潮澎湃、黨旗飛舞,這是革命的黃埔.... 」,更是一再在縈繞耳際。心中納悶:為什麼陳學長每天要唱這首軍歌呢? 陸官在大陸時期(1924年至1949年)的畢業生,大部份都曾經參與北伐、抗戰和國共內戰等戰事,潛藏在陳學長內心深處的,該是一股澎湃飛揚的「黃埔軍魂」。他是在緬懷那段袍澤情深肝膽相照的軍旅歲月?還是在砥礪現實生活中,碰到的一些坎坎坷坷呢?這就是將來我歸天家時,要請教陳學長的第一個問題。
3.14.2013 深夜於 Los Angels 陋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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